◎章旭
作为《白蛇》系列动画的终章,《白蛇:浮生》显然是一次对于“白蛇”这一经典神话IP中最为主流与传统的叙事的复归。于是,影片在收割情怀的同时,也必然遭遇“缺乏新意”的诟病。但身为“怀旧党”,看到《新白娘子传奇》中的熟稔桥段被如数家珍地复刻进影片,我还是会心中泛起微澜。而影片中嵌入的一些非常“中国”的文化元素,亦会打动我:比如以节气作为叙事线索,这种独属于中国人的时间意识;再比如“浮生”这一投射普遍性生命体验的中国语汇。
浮生之轻
片名“浮生”,其实早在第一部《白蛇:缘起》中,就出现在许宣与小白同乘船时吟唱的那首《何须问》里:“何须问?浮生情,原知浮生是梦中。何须问?浮生情,只此浮生是梦中。”但我以为,它更像是一种致敬,对于电影《青蛇》的隐微致敬。在《青蛇》的开头,画外音便唱出了谶语一般的道白:“人生如此,浮生如此。缘生缘死,谁知谁知?情终情始,情真情痴。何许?何处?情之至。”与之相配的,是淙淙流水的空镜。也许,这便是“浮生”的意象——如流水般匆匆,又不知所踪。
“浮生”一词滥觞于《庄子·外篇·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在这位哲人的体察中,人生的底色是虚无的,没有根柢,漂浮无定。而这种“浮”的内核亦与米兰·昆德拉的“轻”具有某种同源性。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用过“草图”这样一个比喻:“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好像一个演员没有排练就上了舞台。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正因为这样,生命才总是像一张草图。”
“轻”是“仅此一次”的生命对于“永恒轮回”和“必须如此”的“重”的可能性背反;是当生命的绝对价值消隐之后,当确定的、必然的、深重的意义无存之后,人的“相对”存在形态;是人生被偶然性牵引着,于漂流间所留下的随意而疏浅的印迹。
情深之重
而不论是《白蛇:浮生》抑或是《青蛇》,都试图在“浮生”的“轻”中发现某种“重”——当蛇妖放弃千年的修行,决绝地选择人的“浮生”,她便是选择了“人生”区别于“妖生”的某种特别的价值,选择了相信和追求人生而有涯中的某种“不朽性”。于是,在《白蛇:浮生》中,小青问小白:“姐姐,这人间走了一回。可值得?”小白回她:“管什么值不值得,记得,就可以。”所谓“记得”便是一种对于“重”的确认,如此,她便有了超越于浮世中“生而为人”飘荡与混沌之外的笃定。于白蛇来说,这份“重”究竟是什么呢?或许,影片中的曲词早已给出了答案——《青蛇》中唱道“情之至”,《白蛇:浮生》中亦唱道“浮生情”——“情”便是支撑白蛇不惜用千年修为换取浮生一世的至高价值。
只是,爱,何以成为浮生之重这两部影片投向白蛇的“情”的目光,却是迥然相异的。作为纯爱片《白蛇:浮生》所致敬与借鉴的原始范本之一——《青蛇》,对于“情”的凝视完全谈不上温柔,是带着省察与犹疑,以及在进行冷峻解构之后残余的哀怅。悲剧的根源在于,妖由于对人世的陌生,而对“情”这一人性中最幽深、最叵测、最迷离的部分,有着一种纯粹到近乎虚幻的想象。影片中,白蛇对青蛇说:“情嘛,要从一而终的。”只是浮世中的“情”,多与“欲”同一,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这样倾慕的基源终归是生理性吸引。许仙对白蛇的“情”正是如此——生于欲,又迷失于欲,因而无明、无常、无定。而白蛇所笃信的“情”却是超越“欲”的一种接近神性的存在,是一种于无常间切近永恒的“真情”。当这种想象构成了她选择为人的一种信仰,她便注定幻灭,悲剧便注定发生。可以说,白蛇希冀用“情”的千钧重量来对抗浮生的悬浮性,而现实中,“情”却恰恰是使“浮生”漂浮的所在。
与《青蛇》现实主义的残酷底色相反,《白蛇:缘起》则是浪漫主义,甚至带着童话色泽的。相较于《青蛇》中白蛇为“情”所误,终究错付的困厄命运,《白蛇:浮生》中的小白与许仙则是双向救赎的。在当前女性自我意识方兴未艾的语境之下,传统叙事中深情女性单向度的自我供奉乃至献祭,已经被女性观众所嫌恶,而奠基于平等之上的双向奔赴的叙事,则显然更加为受众喜闻乐见。
人设进阶
而使这一双向救赎叙事得以成立的基石则是许仙作为男主角的人设进化。《新白娘子传奇》中,许仙是一个温良敦厚,却又怯懦荏弱的男子;《青蛇》中,许仙甚至还叠加了“贪婪”这一劣根性。《白蛇:浮生》则实现了许仙人设的彻底逆袭——这也是影片最令我惊喜的一点。其实早在《白蛇:缘起》中,许宣的人设就已经完成了对传统许仙的重构——彼时,他不再是怯懦的羸弱书生,而是一个潇洒、落拓、勇敢、热血的少年。于是,许宣转世后究竟会以何样貌与小白重逢,便成为《白蛇:浮生》中最大的“彩蛋”。
《白蛇:浮生》中,许仙出场时的温润文弱形象,令人产生了他的人设依旧如故的错觉。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他的勇气逐渐涌现,他的人设也逐渐反转,直至彻底颠覆。最后,许仙不惜耗尽精气吹奏笛子,以拯救在与法海的缠斗中命悬一线的小白,他凋萎的身躯,完成了与《白蛇:缘起》中许宣为救小白而被冻僵的身体的穿越时空的暗合。
我想,这样一种从荏弱到勇毅的“反差萌”所内蕴的张力,反而比自始至终昭然而直白的勇敢,更加戳人吧。因为,它正切中了普通人生命情状的流动性,尤其暗合了尚处于身份认同的骚动之中的少年对于成长的焦渴。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反差萌”所映射的,恰恰是白蛇所渴慕的,亦不惜用生命去恪守的,足以穿越“浮生”的“真情”。而“真情”的内核就是爱。齐泽克(斯洛文尼亚作家、学者、哲学家)讲过:爱,无可避免地含有一种暴力色彩,它意味着一个个体被另一个个体强烈吸引,不惜做出牺牲和改变,以求换得一个共享生命的机会。巴迪欧(法国作家、哲学家)认为:爱是一种坚持到底的冒险。而更加通俗与浅显的表达则是:爱是软肋,也是铠甲。可以说,勇气,是爱中最迷人的部分。只有在世界发生阻滞与断裂的时刻,当“我”挺身而出,成为勇于弥合裂痕的行动者,爱才可能发生;亦只有当爱发生,“我”才可能扬弃对于自我的迷恋,被巨大力量裹挟着进入新的生命样态,成为一个勇士、一个真正的主体。
许仙本不是勇敢的个体,是对于小白的“爱”,对于与小白共享生命的渴求,让他有了让渡自我的勇气,有了僭越人类中心主义所构建的不平等“人妖秩序”的勇气,有了接纳小白娇媚容颜之下非人真相的勇气,有了殚精毕力、油尽灯枯也要陪小白一起对抗片中那个充满恶意与不公世界的勇气。
当他持久凝视着现出真身的小白的目光渐渐黯淡,当他义无反顾、掷地有声地念出当初的婚礼誓词:“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纵然浮生如梦,百年如露,此情也当海枯石烂,无穷无已,谨订此约。”我的鼻子狠狠发酸了。彼时,小白不再是他日夜相对的那个清丽娇柔的娘子,而化身成一条巨蟒,当那些物性的吸引消失殆尽,支撑他如此勇敢而坚定的,一定是超越于世俗欲望之外的“爱”。
至此,小白所信仰的“爱”,在爱人的回应里,获得了完整性。当他们共同跃出自我的幻象,向对方融入,当他们共同坠入爱河,承担起这一场冒险,当他们共同建起一个新的、更平等的、带着某种“真理性”的世界,他们也就共同成为勇士,成为生命的主体。这样的爱,才指向昆德拉笔下“必须如此”的重。
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蛇:浮生》是一部真正的“纯爱”电影,它所言说的“爱”的境遇,是纯粹的、理想化的、本体性的。
何以情深
只是,这种“纯爱”何以成为浮生中“重”的存在,电影虽给出了答案,却又似乎总还是有点欠然。与诸多国产的爱情电影,尤其是男性向叙事的爱情电影一样,《白蛇:浮生》依旧存有对于爱情发生这一关键构件的叙述相对虚弱的弊病。
其实,早在《白蛇:缘起》中,这一弊病就已经浮现了出来——许宣对小白的一见钟情,由于缺乏催生彼此本真生命敞开的决定性“事件”,以及内向的、纵深的沉潜向度,而多少落于男性对于女性绝伦美貌的世俗性迷恋。于是,许宣对小白的至死不渝的深情,便会显得生硬,甚至带着些许“强行煽情”的意味。
《白蛇:浮生》对于爱情发生这一始源性问题的碰触,依旧是轻浅而虚弱的。许仙依旧陷于“情不知所起”的单薄,而小白对许仙的“情”,亦有些失焦。关于去人间找寻许宣这一决定的初衷,小白对小青解释道:“报他这一世的恩情”——如此,小白对许仙的“情”,甫一开始便偏移向了“恩”。而这一由爱情向恩情的隐秘位移,甚至贯穿了整部影片——面对法海“人妖殊途”的促逼,许仙不离不弃的决心亦落点于道义:“我娘子从未负于我”。同时,影片关于许仙和小白婚姻日常中依恋细节的描摹又略匮乏,以至于爱情多少被恩情所遮蔽。
“爱”固然是一个内涵寥廓的词,其丰富性与宏大性远远溢出了爱情的有限外延。但作为一部“爱情神话”,《白蛇:浮生》所谈论的“爱”,终归以爱情为主体,于是,如何使爱情叙事获得一种“审美自觉”,依旧是个问题。